作者声明:本专栏依据严谨史料写成,为杜月笙历史传记,非虚构类小说
路遥知马力,日久见人心。
在为人处世上,一时兴起做得漂亮的,未必能在江湖里游展开来,尤其遇到时代变坏、人心叵测时,更难保证不被人算计,不沉湖底或者漂死湖上,唯有将为人处世当作一生修为的人,才能顺境劈波斩浪,逆境从容渡难。
说到在上海滩最后几年的杜月笙,杜门秘书胡叙五的一番说法颇能给人一些启迪。他说,那几年,尽管不如意的事件不断地和杜先生发生纠缠,但终了只不过给他面子上添了几分难堪。凭他做人经验和处世道行,对于他实质上并无多大损害,究其根本,都在舍得钱、吃得亏、讲义气、要朋友的特性上。
在台上的人,他固然着意周旋,深相结纳;即便下台以后,他还能旧情在念,不会以陌路相看。甚至在他手上栽过筋斗的人,虽是委屈一时,而九九归原,他总会假手其他机会补还你钱分公道。所以,在初提到他大名的时候,有时不免被视为凶神恶煞般吓得死人,可是经过几度交手之后,你会像碰上磁石那样不期而然地给他摄引到夹袋里去。
这是他几十年始终水涨船高,泥多佛大的奥秘所在。那些有权势的后起之人,伺瑕抵隙地不时加以迫逼,确曾使他碰上或大或小的尴尬局面,但想击中要害,使其一蹶不振,那还离题尚远。
杜月笙一生挚友吴开先的说法亦是一针见血的妙论。他说,杜先生贫寒出身,却将取舍之道用到了化境,早年间他的那些钱,无可否认是“取之于土(烟土),用之如土(粪土)”,努力洗掉一身污泥后,他的那些钱上了一个台面,“取之于社会,用之于社会”,看似无奇,其实不易,水载舟,水不覆舟的道行,杜先生是吃得最透的。
因为有这样的底蕴、道行,离别八载,重返上海滩后,杜月笙的头衔依旧是一片好风光。
在公职方面:他当选了国民大会代表、上海市参议员、中国红十字总会副会长、全国轮船业总会理事长、全国棉纺业总会理事长、上海市商会监事、上海市工业会筹备主任、上海市地方协会会长、上海市银行公会理事、上海市水果业公会理事长、上海慈善团体联合会理事长。
在工商业方面:他担任荣丰、大丰、恒大、沙市、中国纺织等纱厂董事长,中国、交通两银行董事、中国通商银行董事长兼总经理,中汇、浦东、国信等银行董事长,上海南市华商电气公司董事长,民丰、华丰两造纸公司董事长,华丰面粉织布厂董事长,上海鱼市场董事长,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理事长,招商局常务董事,大通、大达、裕中轮船公司董事长,复兴轮船公司董事,中华、通济、嘉陵、扬子等贸易公司董事长,中国茶叶公司董事长,西北毛纺织厂董事长。
在教育方面:他为正始中学创办人,中华职业教育社董事,上海《申报》、《商报》董事长,《新闻报》董事,世界书局代董事长,大东书局董事长,中华书局董事。
然而,江湖深处是苦境,旁观者看到的总是不倒的风光,当局者感到的却是屹立的不易。
在拥有七十个头衔,风光无限的时候,杜月笙曾向门徒吐露过这样的心声——许多年前,杨度虎公曾跟我讲过这样一段故事,至圣先师孔老夫子,身精七十二门绝艺,门下有七十二贤人,有人问他,为何要学这么多的绝艺?孔老夫子说,不过为了吃饱饭而已。倘若冷眼看下去,如今黄浦滩的情况比两千年前残酷多了,别人看我头衔仍是好风光,数来有七十个,其实这些不过是吃饭、渡难的一点保障罢了,越往下走,恐怕越是如此。
苦境照世事。
民国三十七年(年),六十一岁的杜月笙活在世上的时间已所剩无几,就在这个时候,他迎来了一生中最大的对手——太子小蒋。
当年八月,南京国民政府发行金元券,规定金元券一元合法币三百万元,四元合美金一元,为有效攫收聚富之地的金银、美钞,小蒋来到上海滩,誓要以严刑峻法,肃清一切胆敢投机牟利、破坏金融的奸商,小蒋扬言,此来绝非雷声大雨点小,所以先打老虎势在必行。
消息传开,迅速引发上海滩各界震动。
几十年来,无论江湖还是庙堂,杜月笙攀交各方人物,少有推不开门,握不上手的,但凡事有例外,因为眼界甚高、与生俱来的富贵强势优越感,太子系人马从骨子里瞧不上甚至憎恶江湖老前辈的那一套,在他们眼中,像杜月笙这样的帮会龙头就像盘横在上海滩显眼处的地头蛇,他们不屑抬头去看,只想一竿子挑落下来,踩在脚下,强龙压过地头蛇。
但在杜月笙那里,他的内心深处固然认为这种人外强中干,不是真正厉害角色,但因为太知世道深浅,他又十分忌惮这种人不知深浅,因此长久以来,与这种人不得不遇的时候,他是只走井水不犯河水的过场,而一旦与这种人不得不斗的时候,他也不会针锋相对,老江湖深知,对付这种人,提防之外有一招最有效,揭开盖子,让他们自知深浅,知难而退。
因为有这样天然的不对付,加之小蒋急切地想打虎造声势,树威望,所以一到上海滩,他就紧紧地盯上了杜月笙,尤其当他得到一份密报,称杜月笙欲将四十万港币转移至香港后,他即按捺不住,想拿他心目中的黑虎、恶虎开刀了。
然而从一开始,小蒋就是只有权,没有柄。
也许是想要一个敲山震虎的效果,将矛头对准杜月笙后,小蒋突然冷脸,毫无由头地给杜月笙的心腹、杜公馆的大管家万墨林下了一个即刻来见的命令。
万墨林接到命令,脸色苍白,此时的杜月笙正卧病在床,他不忍给爷叔添烦恼,只好自己先扛下来。
自觉此去凶多吉少,万墨林预先吩咐家人,理好衣裤、被褥,备齐药膏、牙刷,之后便匆匆出门,硬着头皮,赶向小蒋指定的召见地点,准备坐他人生中的第四次监牢。
万墨林不来或者一拖再拖地来,是小蒋最想看到的,当万墨林第一时间就来自投罗网,小蒋反倒不好发作了,因为抓不到问罪的把柄,最终他只能将万墨林厉声训斥一顿,然后开门放人。
从凶险之地回来后,万墨林来到杜月笙病榻前,用宽慰的口吻说:“爷叔,我没事,回来了。”
杜月笙先前也是为万墨林捏了一把汗,他说:“这一遭你是替我去的,很好,很好,临危不乱,有惊无险。”
万墨林说:“拿我无非是想给爷叔难堪,没有把柄可抓,最终也只能打无用雷。”
杜月笙说:“很多时候,守住规矩就是渡难上岸,墨林,你去将维藩叫来,我有事体要他办。”
万墨林一声“好格”,跟着就去打电话,叫杜月笙的大儿子杜维藩马上过来。
杜维藩进门后,杜月笙躺在病榻上,一边喘气,一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把钥匙。将钥匙交到杜维藩手里后,杜月笙说:“华格臬路楼下,那只保险箱里还有一些银洋钱,你统统取出来,送到银行,按照规定,把它们全部兑换金元券。”
杜维藩问:“是在舅公困的房间里吗?”
杜月笙点点头,又吩咐一句:“办完这件事体,你叫全家人都到我这里来一趟,我有极重要的事体关照他们。”
说起华格臬路老杜公馆里的那只大保险箱,这里也有一股老江湖的沉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