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少初读张爱玲的《沉香屑第一炉香》的时候，其实是懵懂的：
葛薇龙随父母避难来到香港，及至战事平息，父母考虑经济条件，决定举家迁回上海。对于薇龙来说，回到上海意味着学业中断。于是薇龙瞒着父母独自去找姑母——香港富孀梁太太，说服梁太太帮助她完成学业。梁太太，何许人也？粤东富商梁季腾的第四房姨太太，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。她做小姐的时候，独排众议，毅然嫁给了一个年逾耳顺的富人，专候他死。他死了，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一些——她已经老了。因为婚事，她和薇龙的父亲闹翻，多年不通庆吊。在这种情况下，一个中学生，十几岁的薇龙，瞒着父母独自来找姑母，不可不谓胆大有主意。
小说的开端，对梁家环境，佣人的描写，其实都是从薇龙的视角出发，她对梁太太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窥探。虽然她一再说服自己是为了学业来找梁太太，在梁太太身边也一再提醒自己不忘初心，保持自我。但是当乔琪乔出现的时候，她的本心初衷似乎已经全都抛诸脑后，薇龙完全成了一个为了爱情迷失牺牲自我的人。
及至中年再读此本，又有了不一样的味道。葛薇龙真的有那么爱乔琪吗？或者，她的堕落，和自我牺牲，真的完全是为了乔琪吗？
在初入梁家的那个夜晚，当她打开衣橱，看到金翠辉煌的各式衣服的时候，她是惊喜而激动的。她偷偷地一件件试穿，直到最后才来得及恐惧：“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，有什么分别？”然而她还是忍不住，忍不住猜想楼下姑母举办舞会的场景，甚至做梦都在想衣橱里的哪件衣服更配这部舞曲。其实本质上来说，薇龙和梁太太并无区别，更或者，她比梁太太更贪心，她不光想要金钱，也想在最好的年纪拥有爱。
当她的暗恋对象卢先生被梁太太半路截走后，她对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魔力的乔琪有着特殊的好感。当丫环告诉她，乔琪虽然家境不错，但是他本人并不讨父亲喜欢，自己也不求上进，因此经济拮据。于是，她又对乔琪敬而远之。
后来，是因为爱情的魔力让她和乔琪再次走近吗？并不是，当梁太太的姘头司徒协送给她一份贵重的礼物献殷勤时，她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。她知道自己享受了梁太太提供的纸醉金迷，就势必要作出同等的牺牲。但是她不甘心就这样牺牲，她想逃离内心却又踟蹰：“三个月的功夫，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瘾了。她要离开这儿，只能找一个阔人，嫁了他。一个有钱的，同时又合意的丈夫，几乎是不可能的事。单找一个有钱的吧，梁太太就是个榜样。薇龙不愿意自己有一天变成这样一个人。可见，薇龙不仅想在最好的年纪里拥有钱，还要有爱。
这个时候，她想到了乔琪。她觉得乔琪虽然没有钱，但是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种机关都有乔家的熟人，不怕没有活路可走。她以为，乔琪是可以让她有钱又有爱的最佳选择。于是，她改变了对乔琪的态度，她以为她的改变会带来乔琪的改变。然而乔琪却很直接地告诉她，我不能答应你结婚，我也不能答应你爱，我只能答应你快乐。
这是不符合薇龙的预期的，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放手一搏，甚至说服自己，至少在某些瞬间，乔琪是爱她的。她需要说服自己，留下来的理由是为了乔琪，是为了乔琪的爱。
当她撞破乔琪和丫环的密会时，她所有的自我说服和期待彻底崩塌，她想着离开，却在离开的前期生了一场大病。这场大病再次让她冷静了下来，“说着容易，回去做一个新的人……新的生命……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单了。念了书，到社会上做事，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丽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适当的出路。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。那么，一个新的生命，就是一个新的男子……一个新的男子？可是她为了乔琪，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心，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。乔琪有一天会需要她的，那时候，她生活在另一个家庭的狭小的范围里太久了。为了适应环境，她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入了生活的栅栏里，拔也拔不出。那时候，他再要她回来，太晚了。“
在这里，薇龙有着很多的不甘心，她不甘心放弃现在的生活，她对未来生活的想象是“新的男子，另一个家庭的狭小范围“；她也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乔琪，因乔琪不爱她，因为她爱乔琪。于是她妥协了，为了留住乔琪，也为了现在的生活，她自愿为梁太太摆布，替梁太太弄人，替乔琪弄钱。她的未来，也是如此——不能想，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。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。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，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。
所谓选择，不过出自本能。没有人比我们自己更了解我们内心深处最底层的需要。一如乔琪，他需要钱，无所谓爱，所以他选择薇龙，因为薇龙可以帮他赚钱。之于薇龙，她不光需要钱，也需要爱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让她不敢离开眼前的繁花似锦。她爱乔琪，也爱乔琪给她的理由，留下来继续目前生活的理由。至于尊严，未来，她曾经觉得无所谓的那些，在丢失后或许也会想起吧。然而幸福是什么？幸福不过是求仁得仁，选择你想要的并得到。薇龙选择了，也得到了，却还是意难平。我们不能说她一开始的选择错了，也许时光重新走一轮，故事的结局并没有区别。人生的选择没有回头路，但是可以拐弯。愿每一个薇龙，每一个我们，都清楚自己的想要，选择并获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