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邦彦(-)北宋词人。字美成,号清真居士,钱塘(今浙江杭州)人。官历太学正、庐州教授、知溧水县等。少年时期个性比较疏散,但相当喜欢读书,宋神宗时,写《汴都赋》赞扬新法。徽宗时为徽猷阁待制,提举大晟府(最高音乐机关)。精通音律,曾创作不少新词调。作品多写闺情、羁旅,也有咏物之作。格律谨严,语言曲丽精雅,长调尤善铺叙。为后来格律派词人所宗。作品在婉约词人中长期被尊为“正宗”。旧时词论称他为“词家之冠”或“词中老杜”。有《清真居士集》,已佚,今存《片玉集》。周邦彦神宗时为太学生,因歌颂新法被擢为太学正,累官庐州教授、知溧水县等。
瑞龙吟
章台路,还见褪粉梅梢,试花桃树。
愔愔坊陌人家,定巢燕子,归来旧处。
黯凝伫,因念个人痴小,乍窥门户。
侵晨浅约宫*,障风映袖,盈盈笑语。
前度刘郎重到,访邻寻里,同时歌舞。
惟有旧家秋娘,声价如故。
吟笺赋笔,犹记燕台句。
知谁伴,名园露饮,东城闲步?
事与孤鸿去,探春尽是,伤离意绪。
官柳低金缕,归骑晚,纤纤池塘飞雨。
断肠院落,一帘风絮。
绍圣四年(年)春,周邦彦出任外官期满后,回到京师,旧地重游,追怀往事,思念并寻找当年眷恋过的一位歌妓,由此引发了无限感慨。
梅花残、桃花发的时节,走在烟花巷陌,寻访那熟悉的院落。院落寂静无人,唯见燕子飞来旧巢,作者痴立良久,黯然怀想着初见那个可爱的小人儿时的情景。那是一次偶然的相遇,他于清晨时分路过这里,被倚门而立的她所吸引,鹅*色的眼影,眉目间盈盈的笑意,举袖挡风时的秀逸风姿……
如今访邻寻里,与她同时歌舞的歌妓,也只有一人还在这里维持着往日的声价。怅然中,作者轻吟着当初为她写的诗句,猜想着她此时正在某个地方陪伴着某个人,就像当初陪伴他一样,在名园露天饮宴,在城东漫步闲游,心里好不悲伤。傍晚下起了纤纤细雨,失意满怀的作者无可奈何地离去,剩下空空的院落,还有些许附着在帘栊之上的无根飞絮。
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
风老莺雏,雨肥梅子,午阴嘉树清圆。
地卑山近,衣润费炉烟。
人静乌鸢自乐,小桥外,新绿溅溅。
凭阑久,*芦苦竹,疑泛九江船。
年年,如社燕,飘流瀚海,来寄修椽。
且莫思身外,长近尊前。
憔悴江南倦客,不堪听,急管繁弦。
歌筵畔,先安簟枕,容我醉时眠。
*莺在夏风中逐渐变得成熟,梅子吸足了雨水,结得肥嫩而硕大。溧水地低而近山,此时又值*梅季节,湿气浓重,要使衣服干爽一些少不得费去许多炉火。正午,窗外的树荫望之亭亭如盖,人儿闲静,鸟儿自得其乐,绿水流过小桥,奔泻得愈发欢快。虽有幽美的景物,但*芦苦竹也是随处可见,结合流徙身世,悲愁随即汹涌而来,他开始叹息身如社燕,四处飘泊寄居。
杜甫诗云:“莫思身外无穷事,且尽尊前有限杯。”作者决定如此散愁,但不料以酒消愁愁更愁,即使面前丝竹纷呈也无心欣赏,只能在筵旁先设枕簟,准备一醉了之。
苏幕遮
燎沉香,消溽暑。
鸟雀呼晴,侵晓窥檐语。
叶上初阳干宿雨。
水面清圆,一一风荷举。
故乡遥,何日去?
家住吴门,久作长安旅。
五月渔郎相忆否?
小楫轻舟,梦入芙蓉浦。
夏日晨起,燃起一支沉香,驱散闷热的湿气。这时屋檐上的鸟雀们叽叽喳喳地聒噪着,报告着天晴的消息。阳光从空中直射下来,将荷叶上残留着的夜雨轻轻蒸干。池塘里,望去满是一顶顶挺直了腰身的绿色小伞,微风吹来,清香阵阵。作者由此想到家乡吴地的“十里荷花”,此时一定更加的嫣然可爱,他还思忖着家乡的友朋是否会想念自己,然后惆怅长久羁滞在外,不知何日才得回归。想着想着,他沉沉睡去,于梦中驾舟荡桨,前往那久违了的家乡荷塘。
少年游
并刀如水,吴盐胜雪,纤手破新橙。
锦幄初温,兽烟不断,相对坐调笙。
低声问:向谁行宿?
城上已三更。
马滑霜浓,不如休去,直是少人行。
先是光洁如水的并刀,晶莹似雪的吴盐,而后是正在破开新橙的纤纤玉手,再后是织锦的床帷,香烟袅袅的金兽,最后才将相对而坐,男子调弄笙管,女子听音校准的情景呈现在读者眼前。上阕由细节到全景,着重突出词中人高雅舒适的生活。下阕直录女子话语,她低声问他:已经三更了,你还要到哪里去住啊?继而又自语道:外面霜气正浓,连个人影都没有,就是现在出去,马儿也会打滑呀。——你不如就不要走了吧。短短几语,已将女子试探的神情、深深的关切、满心的期待表现出来,惟妙惟肖,呼之欲出。
夜游宫
叶下斜阳照水,卷轻浪,沉沉千里。
桥上酸风射眸子。
立多时,看*昏,灯火市。
古屋寒窗底,听几片,井桐飞坠。
不恋单衾再三起。
有谁知,为萧娘,书一纸。
看过了夕阳西下时漫江的余辉,眺尽了轻浪点点的千里寒水,作者久立在凄风刺眼的小桥之上,直到暮色渐浓,灯火初上。归来古老驿站,他又独坐寒窗之前,静听梧桐落叶,在更深夜半时还情不自禁地“不恋单衾”,频频披衣而起。作者如此这般所为何事?词中写道:有谁知,为萧娘,书一纸。——有谁知道,所为是心爱的她寄来的一封书信啊。
解语花上元
风消焰蜡,露浥烘炉,花市光相射。
桂华流瓦,纤云散,耿耿素娥欲下。
衣裳淡雅。
看楚女,纤腰一把。
箫鼓喧,人影参差,满路飘香麝。
因念都城放夜。
望千门如昼,嬉笑游冶。
钿车罗帕。
相逢处,自有暗尘随马。
年光是也,唯只见,旧情衰谢。
清漏移,飞盖归来,从舞休歌罢。
作者写此词时远离京师,仕途上很不得意,从词中也可看出他郁塞不舒的心情。
元宵佳节,风动烛焰,露浸花灯,灯市彩光交相辉映,热闹非常。纤云散去,月儿半空低挂,大而明亮,仿佛嫦娥也将翩翩飞下人间。大街小巷,满是衣着素雅、身材曼妙的女子和比肩接踵的游人,街头箫鼓喧闹,空气中弥散着幽香。作者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忆起东京汴梁的元宵夜:千家万户灯火通明,男女老幼嬉笑游玩,钿车经过,车上佳人挥帕致意,人群跟随,扬起尘土。而今佳节依旧,但人事已改,旧日情怀无复,作者难免伤怀。夜深后,他无心再观赏灯月,于是驱车疾驰而归,任凭人间一夜歌舞狂欢。
兰陵王柳周邦彦
柳阴直,烟里丝丝弄碧。
隋堤上,曾见几番,拂水飘绵送行色。
登临望故国,谁识京华倦客?
长亭路,年去岁来,应折柔条过千尺。
闲寻旧踪迹,又酒趁哀弦,灯照离席。
梨花榆火催寒食。
愁一箭风快,半篙波暖,回头迢递便数驿。
望人在天北。
凄恻,恨堆积!
渐别浦萦回,津堠岑寂。
斜阳冉冉春无极。
念月榭携手,露桥闻笛。
沉思前事,似梦里,泪暗滴。
词为作者离开汴京时所作。汴河隋堤两岸,杨柳成行,柳丝飘拂,柳绵乱飞。这里的柳色,作者因为送别而看过很多次,这一次,轮到了送自己。他站在高处远望故乡,心中满是客子的疲惫和惆怅。默默估算着,这堤岸因为送别而折下的柳枝,总也应该超过千尺了。
船儿启程,闲念旧时踪迹,思绪又回到了那令人难以忘怀的一夜——寒食节,在凄凄丝竹声中饮酒,在灯烛闪烁中与她告别。因为留恋着她,作者所以忧愁风顺船疾,回头之间便过数驿,伊人从此远隔。行渐远,一路说不尽的迂回寂寞,举目所见,夕阳冉冉西下,春色一望无边。作者怀想着与伊人月下携手漫步,在结满露水的小桥共赏悠扬的笛声,感到往事前情恍然如梦。想着想着,泪水已然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。
六丑蔷薇谢后作
正单衣试酒,怅客里,光阴虚掷。
愿春暂留,春归如过翼,一去无迹。
为问家何在?
夜来风雨,葬楚宫倾国。
钗钿坠处遗香泽,乱点桃蹊,轻翻柳陌。多情为谁追惜?
但蜂媒蝶使,时叩窗槅。
东园岑寂,渐蒙笼暗碧。
静绕珍丛底,成叹息。
长条故惹行客,似牵衣待话,别情无极。残英小,强簪巾帻。
终不似一朵,钗头颤袅,向人敧侧。
漂流处,莫趁潮汐。
恐断红,尚有相思字,何由见得。
春暮,身穿薄衣,品尝新酒,词人惆怅客旅中把光阴虚度。他希望春天再暂作停留,春天却如过鸟,毫无留恋、无从追寻地飞走了。一夜风吹雨打,摧折了美丽的花儿,落花犹带香泽,遍洒桃蹊,飘飞在柳陌。他轻叹着有哪位多情之人为花儿惋惜,蜂蝶叩动作者的窗棱,带来花儿的心事。
不再有赏花之人,花园变得安静起来,深绿之色渐渐笼罩了花园。词人默然绕着昔日的花丛寻觅芳踪,它长长的枝条将牵住词人的衣襟,仿佛有话诉说。词人摘下残花一朵,欲要将花插上头巾,但残花瘦小,终不似盛开的花朵插在女儿钗头,摇曳多姿。他对花儿说:你今虽随水飘零,但莫为潮汐卷去,因为花瓣之上,也许还题写着有情人传递相思的斑斑墨迹。
西河金陵怀古
佳丽地,南朝盛事谁记?
山围故国绕清江,髻鬟对起。
怒涛寂寞打孤城,风樯遥度天际。
断崖树,犹倒倚,莫愁艇子曾系。
空余旧迹郁苍苍,雾沉半垒。
夜深月过女墙来,伤心东望淮水。
酒旗戏鼓甚处市?
想依稀,王谢邻里。
燕子不知何世,入寻常巷陌人家,相对如说兴亡,斜阳里。
佳美秀丽的金陵啊,有谁还能记得你曾经经历的南朝盛事?青山环抱着旧时的京都,奔腾的长江绕城而流,两岸峰峦宛如佳人髻鬟对起,汹涌江涛年复一年地拍打着孤城,风鼓船帆,片片点缀在遥远的天边。
江畔断崖老树犹在,当年莫愁姑娘曾系小艇于此,只是时移世变,物是人非,而今空留旧迹,一派烟雾迷茫。深夜,月儿越过城头短墙,伤心凝望东流的秦淮河水。
那酒旗招展、戏鼓喧闹的集市是何地方?概有豪门望族如王、谢者曾经居住,但往日奢华已风流云散,唯燕子不知人世变迁,仍旧向着已经变为寻常百姓居住的普通街巷飞去,它们在斜阳里相对呢喃,好像在诉说着朝代的兴亡和更替。
虞美人
疏篱曲径田家小,云树开清晓。
天寒山色有无中,野外一声钟起,送孤篷。
添衣策马寻亭堠,愁抱惟宜酒。
菰蒲睡鸭占陂塘,纵被行人惊散,又成双。
清晨行路,树木上方笼罩着轻烟薄雾,树林环抱着几间低小的农舍,篱笆稀疏,小路弯弯。抬头远望,寒气中山色若隐若现,晨钟一声,征人的孤帆随之启程。
加上一件衣服,然后策马扬鞭,寻向下一个驿站,满怀的羁旅行役之愁,作者觉得只能以酒驱散。马儿从菰蒲丛生的池塘经过,惊起一群正在栖息的鸭儿,它们四散飞去,而后又成双成对地落下,引得作者愁眼一番痴看。
蝶恋花早行
月皎惊乌栖不定。
更漏将残,轣辘牵金井。
唤起两眸清炯炯,泪花落枕红棉冷。
执手霜风吹鬓影。
去意徊徨,别语愁难听。
楼上阑干横斗柄,露寒人远鸡相应。
明月太皎洁了,以至于乌鸦误以为天明而惊起聒噪;但长夜确将过去,因为更残漏断,因为井边已传来辘轳汲水的声音。他唤起睡在身边的她,出乎意料地发现她的一双眸子清亮亮的,头下的红棉枕又湿又冷,显然,这一夜她流了许多泪水。
收拾好行装,他便将踏上征程,她的深情相送,让他去意彷徨。此时此刻,他的心中为万千离愁别恨所充斥,听不下她的殷殷叮咛,不忍看她悲伤的面容。他最终还是远去了,夹霜带露的晨风中,只剩下女子在北斗横斜的楼头久久伫立,直到他不见了踪影,直到鸡鸣声此起彼伏,天光大亮。
玉楼春
桃溪不作从容住,秋藕绝来无续处。
当年相候赤阑桥,今日独寻*叶路。
烟中列岫青无数,雁背夕阳红欲暮。
人如风后入江云,情似雨余粘地絮。
没有与她在美丽的桃溪多住些时候,如今不无后悔地慨叹秋藕断来无续处,作者于是走过当年等候她的朱栏小桥,走在*叶堆积的小路上,苦苦追寻往日的痕迹。但举目所见,烟雾中群山成列,雁背上斜阳欲暮,仅此而已,更让人感到空旷寂寥。作者将她形容为风后入江之云,再也难觅影踪,他说自己此时的情感如同春雨过后粘在地上的柳絮,足见情思纠缠烦乱,无从解脱。